传说过泾河时,有客商茶包被水意外浸湿而发酵,便神奇地有了茯茶,真实情形如何,今天很难求证。茯茶产生的传说却道出了它与泾阳渡口的关系,有人将茯茶溯源到明代初期。那时,陕西管辖如今陕、甘、宁绝大部分地区,是名符其实的边地。明政府为解决后勤短缺,施行“开中”政策以粮食换取盐引,县内商贾迅速掘得第一桶金,成为秦商的主力军。不久边茶贸易兴起,泾阳成为南茶北去的集散地,县内外商贾功不可没,从清代中后期开始,以生产茯茶为主的加工业全面兴起,泾阳经济开始领先长安、咸宁(西安府所在)两县,直到民国初年,竟有数百年辉煌历史。
经济发展与泾阳特殊经济地理位置有极大关系。说到泾阳地理位置,由其自身原因与外部因素共同决定。先谈本身条件,与延续两千年水利灌溉历史有关,从秦郑国渠开始,历代统治者均重视农业发展,汉代白渠、唐代三白渠、宋代丰利渠、元代御史渠,到明代国家投入大量精力建设广惠渠,延续了千年的农业丰饶,使泾阳有“天下白菜心”的美誉,县内“平畴旷野,村落相连,有河渠之饶,有岩寨之险,而青北一带尤为膏壤,每夏秋间,烟滕云珑,禾麦盈阡”,为泾阳成为陕西经济中心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。另外,就自然条件而言,泾阳南有泾水,性寒微苦,无论是生皮硝制,还是茶叶压制成砖,均具得天独厚的条件。那时商人普遍认为泾水偏碱性,熟皮格外轻柔,特别利于裘皮衣物制作。对于茯茶来说更为特别,有“三不成”之说,泾河水,泾阳气候,泾阳工艺缺一不可,只有在泾阳当地才有可能制成茯茶。
外部因素处于陕省传统商路北支节点。就自身交通说北可通同耀州,达于陕北;西到乾州、邠州,通于甘、宁之地;南距省城西安仅七十余里,极为便利;东近同州,可与晋省通过大庆关往来。
历史上陕西与外界交通有龙驹寨、潼关与大庆关。潼关是本省最重要的传统商道,其北路支线必过泾阳。明代龙驹寨逐渐取代潼关位置,成为商路运输核心,湖南的600万斤砖茶原料就是通过龙驹寨进入武关,渡过渭河,沿着北部商道西行,经过大荔、临潼、高陵,在泾阳一地进行加工。
优越的经济地理位置成就了数百年繁荣。明清时期,泾阳县为西北重要的皮货加工中心,继长期居于“西北边茶”中枢,又为兰州水烟的加工集散地。地方志记载:“湖茶、兰烟、甘宁皮货廛集,沟通南北货物。县城内百货云集,商贾络绎,商贾四集,肆店连衢,富商大贾,群聚辐揍,珍错云屯慕懋迁之美富,忘稼穑之艰难,关陇一大都会也”。
泾河渡口是取得辉煌经济成就重要因素之一,围绕渡口不仅出现了近古繁荣的市镇经济,更有传承数百年的商业巨族。泾阳设置渡口,要追其本源,可在秦汉史料中发现端倪,只是难以窥其全貌。明代记载渡口十多处,与清志迥异,可能因时代变迁,地名有变,也可能官、民渡没有分清。清宣统志有官渡六处,民渡两处。官渡自西而东分别为狄道、临泾、修石、花池、宋村等渡口,民间往来民渡为水月与金蟾。在县域经济中,泾河渡口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。察本县北有千米高的北仲、嵯峨两山,南有咆哮的泾河与二十余丈高的咸阳塬,仅东部面对三原与高陵二县。南向与西向交通只能依靠泾河各渡口,因此它们就显得格外繁忙,车流如流,牛马驼队不绝于途,关中各县少有,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。
狄道渡位于王桥镇(原来也称百谷镇)西南,主要连通乾县(原乾州),为通往西北边的最主要渡口。明代从西北经此渡输入大量牛羊生皮,在泾河两岸形成了以礼泉北屯、泾阳王桥为主的皮货中心,与渭南大荔朝邑并称。两镇从明清开始商贾大户云集,北岸泾阳则有乾元堡张氏、船头村(镇泾堡,原属礼泉)吕氏、百谷镇于氏、社树堡姚氏,都是传承数百年的商业巨族。史载百谷镇仅皮货商铺在最盛时期就达数十家,东家也多来自渭南朝邑等地,解放前后百谷镇街道尚有朝邑会馆一处,即今天主教堂所在。明清之际,来自朝邑一带的“毛毛匠”数量虽无法考证,然其后裔在当地仍时有发现。由于泾河滩上及古渠两边晒有生皮,引得小型猛禽啄食腐肉,时日既久,形成习惯。后来皮毛加工业衰落,食物渐缺,则以叼食路人所带物品为主,至少在民国时期当地仍有民谣:“百谷的饿老鼠赛过鹰”,就是非常形象的写照。
临泾渡,处桥底镇以南,东距县城三十里,主要通往乾州、礼泉方向,与狄道渡相类。南为咸阳塬,高出河岸二十余丈,尤当阴雨,路滑坡陡,泾水暴涨,往往滞留大量客商,并在泾河之南形成商业中心——临泾镇。临泾渡两岸同样聚集有不少秦商大户,有柏家村柏氏、北赵村孟氏、川刘村刘氏等,其中柏氏在明代就是扬州著名的盐商、布商,曾买了一条街道,至今在当地仍有“柏园”遗存,号称“柏百万”,民间久传乃为泾地首富,银子多得用簸箕运输装存。陕西辛亥革命前,柏筱余捐助三万两用于购买起义枪械。《泾阳县志》记载“民国初,社树堡姚家、川刘村刘家等富商商号分支机构日渐庞大,经营范围不断拓宽,网点从本县、三原、西安发展到巴蜀、康藏、云贵等地区,且远涉缅甸、越南、印尼等异域。”
修石、花池两渡分别处泾阳县城正南、西南方向。修石渡,秦代望夷官所在,北可通过口镇入直道,西汉时称睦城渡,唐武则天为其母修建陵园,从耀州采集石料运至此处,加工成毛坯后再渡河上原,遂改名“修石渡”;花池渡同样历史悠久,唐传奇载书生柳毅在此相逢洞庭湖龙女,演绎了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,有好事者曾筑有传书台。两渡承担着现省城西安、咸阳县人员、物资往来任务,也是本县最重要的门户要道。两渡口对于县城经济发展作用巨大,清道光年县城集聚票号十多个,钱庄20有余,堪称当时陕省金融中心。西安、三原等地商业资金均以本县为周转调拨枢纽,每月起解票款计以数千万白银。商业资本富集使泾阳县城一带空前繁荣,聚焦了本县大部分商号与加工工场,皮毛、烟草、茯茶加工中心就分布县城周边,时至今日县城犹有骆驼巷、麻布巷、粮集路等地名。县城内有湘、晋、甘省及西安、同州等府多地商人,他们多在泾阳县城设有钱、烟、茶、皮等商号,再加上数万人流动性短工,南腔北调,也算得泾阳特色之一。
张家渡在县西南十五里,处修石渡与临泾渡之间,联通乾州、礼泉之地;宋村渡在县东南三十里,通长安、临潼,北通三原。,在明清之际,以上渡口物资周转量巨大,对泾阳而言,即输入了大量的生产原料,又输出了数额大宗制成品,围绕着渡口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城镇商业中心。
泾阳发展获利最大的应是商贾与手工业者,那么官府如何管理渡口,渡口上的船(水)夫又是如何生活呢?近年临泾渡(临泾村南)旧址出土有清末石碑,记载了官府对渡口管理,管中窥豹,基本可了解其全貌。
临泾渡对县域经济而言至关重要,皮毛、烟草及输向西北数百万斤茶砖,近一半从此输出,还有渭北诸县部分货物也要经过临泾渡口,由此可以想象船户、水夫繁忙程度。船夫水夫工作异常辛苦,也是泾阳“商业机器”最重要的一环,商业氛围浓厚大条件下,他们也有求财梦想。清末,有个别商人在西安府草滩渡被吃拿卡要、勒索钱物,导致渡口秩序混乱,将其遭遇反映给省府陶谟布政使,陶谟可能认为这种现象并非草滩渡独有,便行文关中要求各县深入调查渡口情形。
泾阳知县涂官俊接到命令之后,在光绪十七年(1891)整顿泾阳各渡运输秩序。亲民的涂知县了解下层民众生活,应该知道摆渡工作是个辛苦活,也是一个高风险行业。具体到泾河,夏秋河水常常暴涨,泥沙柴草俱下,行船摆渡危险之极,他们是在拿性命来讨生活,风险很高,自然要求较高回报,更何况官府补助杯水车薪,很难保证船户们一家老小生活温饱。碑文显示涂县令此次整顿是立新规矩,实则是对老“规矩”进行强化,也因实际情形进行了变通。涂县令针对各渡服务主要对象,对以前“规矩”进行了调整。认可了过往官员和富有者应给“酒食钱”,贫民则“准随意撂给酒钱即行”;也规定了对于各种车辆,牲畜脚力,依其具体均应收取一定费用;认可了必要的“服务费”,如帮忙负重抬卸货车及商品,帮抬轿子,背负行旅。商货过河分两种情况,河水大或者小所给的运费也有区别,如“□套重载货物大车,水小过渡,每套铜钱三十文;夏秋水大每套五十文,三套、二套重轿车按套照算。”关于服务费同样也有区别,如“□□(轿子)上下船,水夫帮抬,每乘水小钱八十文;水大水夫□□□□登岸,钱一百六十文。”
尤需注意,为保证船户水夫基本生活,涂官俊允许船户水夫在三节(春节、中秋、端午)青黄不接之际,到县周边各商铺“打抽丰”。所谓“打抽丰”,即渡口船户水夫在节日前,到经常服务商号、店铺去讨要钱物,多数无固定数额,船户多会不拘数目,也不会和掌柜争辩,拿了东西即走。各商号店铺可不会随意施予,他们会根据依赖渡口程度,斟酌给予钱物不同渡口船户钱物。涂县令碑中将“打抽丰”、“服务费”与“酒食钱”的合法化,无形中将船户水夫的利益与各商铺字号捆绑在一起,也让最基层的下层群众也能获得经济发展红利。
涂令在保证船夫们收入的前提下,也对于渡口秩序作了严格限制,例如“如遇各路客商、轿子、车马、灵柩、人等过渡,即到即渡,不准片刻耽延,至应给酒资逐一分别胪列于左,待客商登岸后,□各照示收取,永远遵守,此外不许勒索分文。”船户水夫服务必须细致周到,石碑规定就是坐视乘客衣物落水,绝对要被“从严究治”,更不要说是贵重的茶包被水浸湿了。
渡口良好的交通秩序保障了泾阳经济繁荣,更与船户水夫辛苦劳动不可分开。涂官俊此次整顿渡口运输秩序时,以勒石纪碑的形式,在泾阳各渡公布了费用收取的对象和数量,既便于过往客商进行监督,又保证了基层劳动人民收入,提高了船户水夫的工作积极性,和责任感。通过以上措施,大大提高了渡口工作效率,恢复正常的渡口运输秩序,保障了经济的高速发展。
上世纪70代末,泾阳渡口完成了历史使命,被跨越泾河的钢筋水泥大桥替代,消失于历史长河,当年的零星记忆,也变成了地方志上一个个冷漠铅字。浊浪滚滚的泾河上,呼着泾河号子,精赤身体的船夫,绷紧肌肉追逐波浪……这些历史画面也随着时光流逝淡出人们的记忆,如今仅有泾河号子作为渡口曾经的文化现象,被保留下来,并在新世纪以来已成功申请陕省历史文化遗产。畅销西北的泾阳县茯砖茶,也在消失半世纪后,被重新开发生产,成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,焕发出第二季生命。曾经辉煌历史需要如今泾阳人重新振奋,在今天历史机遇中,也希望泾人如先辈一样,把握时代脉搏,成就更加灿烂的明天。